第二乐章

和R再次见面是在他的故乡。我曾去过新奥尔良,甚至到过他出生的小镇附近,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此次旅行也不仅仅是为了见R,主要是为了给他的专辑拍摄封面。在遇见R之前,我并不觉得我自己是摄影师,是在他的鼓励下我才决定认真搞摄影。

再次看到他笑容的感觉真好。在纽约离别时天气还有些寒冷,如今已经是夏日了,新奥尔良的气候炎热而潮湿,也让我想起我的家乡。据R说,新奥尔良的空气有独特的沼泽气息,是他在纽约常常会想念的味道。来接机的还有R的母亲,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她十分热情地欢迎我。R跟他母亲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提及过我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她把我当作他的女友来对待。

我在R的父母家看到了许多他以前的照片,年少时期的他有种青涩,那腼腆的神情我有时依然能在他脸上看见。在后院,他指给我看草地上憩息的树鸭与河里游泳的乌龟。他说有一次他在这里和我通了很久的电话,结果没注意到太阳晒伤了他的脖子,把他变成了卡津小龙虾。后来,我们在小镇上散步,坐在一所学校附近的长椅上。当地居民开着卡车路过,向我们挥手致意。我把头靠在R的肩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和轻快流动的云,享受着微风,希望时间在那一刻定格。我说我们就像两个恋爱中的高中生,他笑着附和。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住在法国区的酒店,因为可以步行去很多地方拍摄。

我们路过田纳西·威廉斯曾居住的地方,正是在那里他写下了《欲望号街车》。好几次R看见露宿者,他都给予了善意。我告诉他,在纽约的时候正是他影响了我,我很欣赏他的善良。他说他也曾多次受到别人的善意,我说就像《欲望号街车》里的台词一样,Blanche说“I have always depended 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

在一家二手书店,我找到了一本拉丁语字典,翻到有我名字的那一页给他看。我还看到了我正在读的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的拉丁语原版,便买下了那本书。我们路过了他曾经演奏过的小酒馆,在他小时候常去的餐厅吃了饭。他说这些地方有太多变化,但不论我们去哪里,他总是和侍应生们相谈甚欢。

在密西西比河畔拍摄完金色时刻和蓝调时刻的照片后,太阳已经落山。我们望着月亮从水面缓缓上升,起初是橙红色的,而后颜色逐渐变浅。我跟他讲述我几天前做的梦:梦里的天空是淡紫罗兰色,天上有六个不同相位的月亮,我掏出手机拍照,然而是黄粱一梦。我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了——总是在梦里捕捉到绝美的景色,却永远都带不出梦境,每次醒来都无比懊恼。所以当R问我为什么出行游玩要带两台相机的时候,我说是以防万一,不想错过六个月亮的画面。

夜里,我们在瓦斯灯的昏黄光影下拍照,他拿出萨克斯风演奏。一辆载着旅客的马车缓缓驶过,导游讲述着本地的鬼怪传说。后来,我们经过圣路易主教座堂时,听见一位街头小号手感情充沛地演绎着”Stardust”。新奥尔良的街头爵士乐手们的演奏丝毫不逊色于美国其他地方的专业乐手。据R和他的童年好友说,许多新奥尔良的乐手并不想去其他地方发展,他们其实更愿意留在这里。

他睡觉时习惯开着电视作为背景音,这样才能睡着。酒店的电视上有一个法语频道,介绍着阿涅斯·瓦尔达的摄影展。我认出电视节目的背景音乐是Cléo from 5 to 7 (1962)的原声,Michel Legrand作曲的”Sans toi”,是我很喜欢的歌。我说,Cléo from 5 to 7是我最喜欢的法国新浪潮电影,没想到瓦尔达以前是摄影师。R说,也许我的发展轨迹也会是这样——先是摄影师,然后当导演。他总是说我身上有成为导演的潜力,但我只是笑笑,并不当真。


跟R在一起时,并不总是快乐,有时也会伤心。一起洗澡的时候,他突然向我道歉,因为他前一天跟我发表过一些关于陌生人的不友善言论。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不是因为他前一天的言论,而是因为他的道歉。事实上,他说的很多话都刺痛过我,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只是我们的一些观念并不吻合。我一直选择隐忍,因为我告诉自己,我们不是彼此的伴侣,也不共同生活,我没有必要太在意那些伤害,哪怕它们着实令我感到痛苦。然而,当他向我道歉时,我的心顿时软了下来,眼前似乎有一束光闪过,那是或许能与他共同生活的一线希望,但我立马否定了那个可能性。我不愿意那样去想,因为我还爱着M,也不想离开M。R对此非常清楚,他也从未试图将我从M身边夺走,因为他知道M才是我的人生伴侣。

在网络上,我非常激进,不能容忍任何与我意见相左的观点。然而在R面前,我明知道我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不一致,却还是选择了忽视那些差异,因为我对他的爱超越了那些分歧。在爱情面前,我变得非常卑微,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像《伤心咖啡馆之歌》里写的那样,我注定就是一个愿意为了被爱者而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爱者。

他说他无法忍受看到我哭泣,我一哭他就心痛。可惜我向来是个爱哭鬼,我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每当想起离别,想起未完成的遗憾,我都会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爱他,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从浴室里出来后,我听见他在淋浴间里唱圣咏。他说那是为了安慰我而唱给我听的。后来在他睡觉的时候,我给他写了一张中英双语的卡片,悄悄放进他的电脑包里。



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个早上,他从街边的咖啡馆给我买来糕点和咖啡。我从来没有在床上吃过早餐,那天我吃得特别开心。我们和R的母亲一同前往他外祖父母安息的墓园,那是我第一次去新奥尔良时去过的地方,只是那时我根本不认识R,也不知道原来他的亲人安葬在那里。起初他母亲因为个人原因并不想去墓园,但最终还是决定陪我们一起。我们花了好长时间在一座陵墓寻找他外祖父母的骨灰阁。找到后,R和他的母亲感到欣慰,又很伤感。R从来没有去过那座陵墓,而他的母亲也有二十年没去过了。她说她不相信葬礼和墓地,因为逝者在她心里,与安葬的地点无关。

午饭我们吃了很美味的碳烤生蚝和炸鳄鱼肉。我点了一杯梨汁玛格丽特,没想到酒劲很大,我明显感到自己喝醉了。在餐桌上,R的母亲跟我讲起她十八岁生日喝酒的故事,她和朋友们一起喝oyster shots:生蚝加上辣根、柠檬汁、伏特加、一口气喝下去。我说听起来真美味,我也想尝尝。后来,我们路过R曾就读的天主教高中,没能进去,就在门口驻足观望。我们还去了R小时候常去的刨冰店以及他喜欢的咖啡店。午后的阳光和煦,照射在树的西班牙苔藓上,这是R喜爱的南方。

最后,我们又在机场告别。R问我东西都带齐了吗,我说I have everything except you,眼泪又忍不住决堤。


四个月前与R相识时,我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来到他的家乡,见到他的父母和童年好友,探访他成长的地方,甚至在墓园见他逝去的亲人。命运是多么神奇的羁绊。

这感情总是甜蜜又伤感,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何地。尽管亲身实践,我对ENM依然没有太多的看法,因为我并不认为我的情况符合某个定义或是模型。我只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我知道我的爱不限于单一的对象。

最近在单曲循环Cécile McLorin Salvant翻唱Sting的”Until”,如果要我描述爱情给我的感觉,我想这首歌是很好的例子。

If I caught the world in a bottle
And everything was still beneath the moon
Without your love, would it shine for me?

If I was smart as Aristotle
And understood the rings around the moon
What would it all matter if you loved me?

Here in your arms where the world is impossibly still
With a million dreams to fulfill
And a matter of moments until the dancing ends

Here in your arms where everything seems to be clear
Not a solitary thing will I fear
Except when this moment comes near the dance’s end

If I caught the world in an hourglass
Settled up the moon so we could ride
Until the stars grew dim, until

One day, you’ll meet a stranger
And all the noises silenced in the room
You’ll feel that you’re close to some mystery

In the moonlight where everything shatters
You’ll feel as if you’ve known her all your life
The world’s greatest lesson in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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